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且邀你我共一段路

【梁上燕|胤禩生辰24小时|贰拾壹时】残江春水

cp498

全文1.3w,阅读愉快😘

我们今天聚集在这里,是为了祝小美——我们共同的公主生辰快乐!!!



允禟去西宁的那日,天上下了大雨。雨滴滴答答,他牵了马,立在萧索古道中等廉亲王来看他。

位高权重的王爷姗姗来迟,一身狼狈,官服上还好不体面地沾了不少泥点子,甚至翻身下马时险些一个踉跄翻到在地。幸亏允禟眼疾手快忙掺了一把:“八哥。”他微微一笑:“我等了你好久。”

允禩面色惨白,雨顺着玉一般的脸向下淌,一路落到了允禟的手上,有点烫。他拽紧了远行人的袖子,低声道:“你去了西宁,就别再惹事了。”顿了顿,他终于把头抬起来,离了衣领的掩护,向来白皙的侧颈惨不忍睹:“是哥哥没用。”

允禟倒混不在意,笑着擦了擦他的脸:“好端端的,你与我讲这些做什么?”他把哥哥扶正了,最后一次理了理他的衣裳:“又不是什么大事儿。”


他去西宁前,做了个梦。

梦不大好,允禟起来时心慌气短。福晋在身边去搂他的腰,却也没能引起再睡一觉的兴致。允禟想了想,干脆咬牙道:“我要去见八哥一趟。”

他不该去,廉亲王见到他时也是一派无措。王府空旷,昔年一同种下的花草都被铲了干净——这地方要并雍王府并作雍和宫,过往事物一件都留不下了。

那被铲开的花里有一株莲花,将开未开时被人从湖里扯走,一时间凄凄惨惨,衬了四周的断壁残垣,好不可怜。这花是允禟当年花了大价钱自江南买来的,欢欢喜喜送给八贝勒,当平常日子里互送的第一百零八件礼。莲花又叫了水芙蓉,自然喜水,宜植池岸。那时候正是胤禩意气风发的年头,花带着水珠摇曳生姿,在他府里耀武扬威,端的是万物都为他喝彩。胤禟啧啧称奇:“阿哥,我今年要发财了。”他有一堆水来财花来财财从四面八方来的道理,胤禩听得云里雾里,然而有钱是好事,小九也乐得开怀,故而只是摸摸弟弟的头随他去罢了。

允禟想起这些,眼圈儿不由得红了些。又转过头去,把恨恨的目光转向了皇帝——满院子的人忙的忙跪的跪,只留他怡然自得坐在院里,手上墨玉的扳指盘得油润生光。

跪在地上的廉亲王偷偷看他一眼,皇帝见了似笑非笑:“你倒凑巧。”他道:“王府今日,可是太热闹了?”

允禩忙道:“是我叫了九弟来帮我收拾家当的。”他使了眼色让允禟跪下,然而后者仍旧直愣愣地站在原地,把皇帝瞅了又瞅,把目无尊上的罪犯了又犯:“皇上。”他拧着眉道:“便是要合府,这花,这也不是这样移的。”

皇帝一笑:“我自然比不得九弟怜花惜玉,也不知道这花什么来头。听你这么说,这花还矜贵得紧?”他一哂:“可这又如何,左右不过一株花罢了,死了又何妨?”

允禟默不作声,院子里一时寂然无语,只听到沉闷的呼吸声。可不多时又有人把这份静打破了:“四哥说笑。”廉亲王道:“你昔日,怎么没见过它呢?”


那年八贝勒府得了宝贝,九贝子花了大价钱从江南移了红莲回来养。莲花常见,红莲却难得。胤禩对着花犯难,胤禛笑他对着他的九弟什么都能答应,哪儿还管自己会不会呢?他笑完了,却见胤禩倚在门上招呼人:“把四哥拦住了。”他叫闫进:“这花儿难养,四哥却是个中高手。你们把他放走了,就等着自个儿犯难罢。”

结果就是四贝勒连着两三天没能回那一墙之隔的家,全陪着侍弄这花儿了。气得胤禛拧他的脸,笑着骂胤禩不知长幼尊卑,逼着哥哥当苦力。万幸胤禛确实会这些东西,花移得成了。四贝勒自个儿揉着腰回府,身后八贝勒笑意盈盈,狗腿子话说了几大箩筐。

这花是七月开的,那日一早便听人传话儿说八贝勒来了。胤禛睡眼朦胧就听到人喊:“四哥,四哥。”他抬起头,便看见胤禩跑得满头热汗:“花开了,四哥。”胤禛点点头,又听他说:“四哥来赏花吧?”胤禩蹲在他身前:“四哥养活的,我想四哥第一个见到。”


允禟自己回了府。他被骂得一无是处,这倒不妨事。只是想起梦来,总觉得心里难安,又想起那花,更觉得心烦意乱。他又没能和八哥说上话,允禟想,老四总是防着他们一伙儿人,恨不能把八哥锁起来才好。

他神思在在,忽听得外面响惊雷,才发现日子不早了,已经是快惊蛰的天气。外面先响雷,之后便是绵绵密密的雨。九贝子爱风雅,院子里专门开了地种竹子,雨打潇湘淅淅沥沥,他看了一会儿,合上窗睡去了。


他这次梦到了许久之前的事情。

当时他年岁不大,八贝勒亦如是。康熙皇帝巡游江南,大抵是看他们两个乖巧讨喜,干脆全带着去了。

十几岁的少年郎心性跳脱,哪里是能等在客栈的性子。两个人换了不显眼的衣裳,又叫了一两个小太监便匆忙上街瞧去了。江南好,风景旧曾谙,三月的天气,少不得几场雨。又闻杜少陵有诗云:好雨知时节,润物细无声。他们两个一路走走停停,江南秀雅,姑娘们捂了帕子抿着嘴笑,同京里大不是一般的风景。

九贝子醉心美人,等走得远了回头才发现自己跟丢了哥哥。烟雨朦胧中,却看到远处有人遥遥一挥手。青墨色的衣衫,愈发显得伸出来的那一截指尖莹润如玉。身边小太监眼睛亮:“爷,爷。”他道:“八爷在那儿呢。”


西宁地界天干物燥,烧刀子的烈酒喝下肚之后留下的是更深一层的干渴。允禟一时间头痛欲裂,他叫了人进来,却听到茶盏“砰”地一声被人撂在桌上。忍着不适回头看去时,却只能听到那人尖利刻薄的言语:“九爷,九爷。”他不知想起什么突然笑起来:“有的事儿还是自己做得好,谁知道哪天就不是爷了呢?”他想说话,然而那盏茶先一步被泼到了脸上:“请好儿吧您。”

他推开门出去的一瞬间,允禟想起来了他的名字。

叫李绂。


廉亲王伺候他。

皇帝惯爱在半夜折腾人,一时间是渴了一时间是热了,又屏退了所有侍候的太监:“八弟?”他低了头来看跪在地上的人:“你叫朕什么?”

他叫他八弟,他该还他一句四哥。无奈廉亲王今日实在毫无兴致,连口舌都懒得多费一二,打定了主意是要跪着不出声,先把皇帝的脖子低落枕为止。然而很快,他被人钳着下巴抬起了头:“八弟。”皇帝道:“怎么这么闷闷不乐?”他诡异地笑起来:“你今日赌咒发誓把朕也套了进去,朕还没生气你倒先这般拿乔作态。”他说:“可是看你九弟在西宁过得太好了,想给他些教训?”

他长篇大论,允禩沉默着听完,终于在皇帝将要耐心告罄时给了他回复:“四哥。”他说:“您是四哥。”

他不等回话,又擅自起身给皇帝披了件袍子:“您冷了,臣弟给您加件衣裳。”

皇帝意味不明地打量了他一番,由着他动作了。


皇帝曾经不怕冷。

他命里火重,总是急着喊热的那一个,昔年景仁宫里冬天冻得哆哆嗦嗦的只有胤禩。满人学汉文,读古人的诗词歌赋。四阿哥与他坐在一起教他:“高处不胜寒。起舞弄清影,何似在人间?”五岁的孩子不明所以,听他道这是写兄弟情深的,便笑着搂他的脖颈:“像我和四哥一样吗?”他问,又把脸埋到哥哥的颈旁:“我想和四哥永远在一起,像他们一样。”

胤禛张了张嘴,想说他们没有永远在一起,然而胤禩太小了,又爱哭,说了恐怕又惹他流一脸的泪。所以他抿抿嘴,悄悄说了好。

但这不是四哥第一次教他念诗。他有更深,更久之前的印象,那是在,是在——

那时两岁的幼童被五岁的孩子牵着,走得磕磕绊绊,为的就是带他去认一认院落中间的月亮。胤禛抬手一指,胤禩就无比乖巧地看过去,跟着他的手左右摇头。胤禛在后面搂着他:“月亮。”五岁的孩子奶声奶气,两岁的孩子口齿含混:“月酿。”

胤禛看着好笑,又觉得弟弟读错了,故而无比耐心又教一遍:“月亮。”他有心显摆自己的学识,对着弟弟道:“小时不识月,呼作白玉盘。”胤禩眨眨眼,显然是听不懂了。但他沉思片刻,乖乖鼓起掌来:“哥哥厉害。”他说,胤禛不满意,把他搂得更紧一点:“叫四哥。”

胤禩道:“四哥。”

那是他第一次叫四哥。


九贝子终于还是被押解回京。盛暑节气,白天赶路,夜里草草便睡下了。他身边果然再也没一个服侍的人——李绂对他笑了笑,轻飘飘带着几个奴才走了,留他一个面对残羹馊饭。他起先不吃,后来便狼吞虎咽。喝的再也不是茶,更遑论酒,白水已经是了不得让他欢喜的东西了。

他从小就是锦衣玉食地长大的,从来没想过哪天能沦落到此番境地。七月多暴雨,他带着锁枷一路踉跄,衣裳全被打湿了。

然而昔年,下雨的日子里他甚至不情愿多走一步路。


“八哥。”他趴在哥哥身上百无聊赖地举着伞:“我不喜欢雨。”胤禩闻言笑了一声,背着他走过一个又一个水坑,稳稳当当:“九弟,回头。”

他依言望去。迷蒙春光里,湖与青山连成一片。白茫茫一片不分明中他指使哥哥带他去坐船,胤禩回头看一眼,背他过去了。他不轻,时间一久压得胤禩额上一层薄汗,上好的衣料黏在身上:“八哥。”胤禟低声叫他:“你带我走罢。”

也不知道走去哪儿,大抵是纵着小小一叶舟乱飘。胤禩把帘子挑开看雨,远处山连着山,唇边被递来个东西,他吃了,又苦又涩:“这是什么?”

胤禟一笑,伸手又揪下一块荷叶来。荷叶是鲜绿色,他把这抵在胤禩唇边低笑一声:“八哥果然白净。”

胤禩睨他一眼,也不欲多说什么。身上落了雨发寒,他端起茶杯抿一口茶,权当为脸上添三分血色:“你那奇怪癖好别往我身上使。”他道,又趁胤禟不备扯了叶子往他嘴里塞:“你也尝尝这有多苦,下下火才是。”

九贝子笑着讨饶,说再不敢了。


李绂是八股取士考来的进士,现在却被派了个押解罪人回京的差事。皇帝给他密旨他细细看了,又各方打听了一番京城局势,还是暗暗下了决心。

自西宁回京,路上要过陕甘一带。黄河自耳边奔腾而过,鲜言寡语的人突然转头看向了他:“李大人会作诗文么?”他咳嗽一声,又笑了。李绂拿不准他要做什么,只能低喝一声住口。允禟又笑一声,道:“我住长江头,君住长江尾。日日思君不见君,共饮长江水。”


在很久很久以前,八贝勒教他读书。和气温柔的哥哥搂着他,一字一顿给他念:“日日思君不见君,共饮长江水。”

他问为什么不见君?胤禟伸手去搂哥哥的脖子,童言无忌:“这世上,有人是想见面而不能见面的吗?”

胤禩皱着眉想了想:“没有罢。”他也并不很确定:“人活在世上,总是能见面的。”

胤禟点点头,也不知道信了没信。


皇帝接到李绂的奏报时表情狰狞,一时间也说不出自己是喜是忧。他沉思片刻,还是带着苏培盛悄悄往姜家房去了。

阿其那坐在榻上,看见他来懒懒一掀眼皮,也不多说什么。皇帝心中气闷,抓着他向下一倒发出好大的声响。胤禩磕得痛了便拿眼睛狠狠看他一眼,却到底也没敢多说一句。

见他如此,皇帝更没了兴致,干脆草草睡觉了事。只是这一夜睡得实在不安稳,总听到有人叫他:“四哥,四哥。”

他从梦中醒来,才发现害自己不安稳的罪魁已然起身披衣站在窗前了。这地方本是高墙厚瓦不见光的,然而皇帝总来,故而凿了扇窗户。夏日太热,苏培盛便把这打开了。阿其那就站在那里叫他:“四哥。”他道:“出来月亮了。”

他站在那里,有一点细微的光透过雕花的窗棂落在他身上。形销骨立的人对他微微一笑:“月亮。”

皇帝一瞬间又想发火,想问他好好的觉不睡看什么月亮,又想让他发疯去外面儿别碍着自个儿身体健康。但他最终什么也没说,心头火被硬生生压下去,也披了外袍下床来看:“月亮怎么了?”他语气大约不算太好,因为阿其那低了下头,很久才又道:“很久没见了。”

他说,眼睛终于又看向了皇帝:“大约十年前罢,我就没见过了。”


这是在与他说另一件事。康熙五十五年他们大吵一架,胤禩左右躲着不见他。胤禛写了诗笺,他们二人府邸以一颗海棠树为界限,他把那句话挂在树上,第二日再去瞧时已经不见了。

那是景仁宫里他教他的一首词,那句话很有名。故而八贝勒冷了他几日后终于还是低头来找他了。隔阂烟消云散,他们大吵一架又和好——至少表面上再没什么龃龉了。

那时候雍亲王留下的是什么来着,对了对了,是——

“高处不胜寒,哪里有现在来得好?”


他想起过往的事情,心下刚刚软了三分,就又接到密报找他。他看完心中一凛,却又看到烛火旁阿其那笑意盈盈:“四哥?”他问:“是什么?”

皇帝看他一眼,拂袖而去。只是这次到底没关窗,留他一个好好看月亮了。


李绂替塞斯黑收尸——也算不得收尸,不过是把这屋子清理一番,免得太腌臢招人非议。

他早知道塞斯黑是要死的,可等人真死在自己眼前,还是有些慌张不安。他最后一天遣人去给塞斯黑送饭时那难闻的气味让他险些也呕出来,但那饭还是送给了昔年的九皇子。

保定离京城已经不远了,废弃的屋子里,他透过木门的缝隙看他。塞斯黑目光呆滞,他盯着那饭半晌,到底还是低头弯腰,跪趴在地上吃饭去了。

李绂看了他一会儿,最后还是想吐,冲出门去没再回头。直到塞斯黑死前,小太监和他讲人看着是不行了,已经开始说胡话了他才又去看。

他的确是说胡话了,比上次指着黄河说长江更要糊涂三分。来来去去叫着额捏和阿哥。李绂看了一会儿,关了门起身写密报去了。


等他走后,原本昏沉的塞斯黑却难得清醒了片刻。那扇木门大剌剌地开着,他却再没一分多余的力气走出去了。

外面日头正高,终于有一丝光照到这个密不透风的小屋来了。他在这光里举起自己的一只手来,青筋毕露,掌心粗粝,手腕被勒得青青紫紫,再也找不出曾经的一点娇生惯养的痕迹来。

他看向掌心的纹路,骨骼支撑着干裂衰老的皮肉,手纹杂乱,也不像第一次看的模样了。


八贝勒爱算命。谁也不知道他从哪儿学来的毛病,总之是以一己之力推动大清算命事业蓬勃发展,从而养活无业游民无数。胤禟也跟他一起去,可八贝勒听人说完就完了,掏了大钱的九贝子却是要学点儿东西回来才好。天长日久,他干脆学了看点儿手相的本事。

而学会的第一天,自然要去找胤禩才是。彼时他们正跟着康熙皇帝去草原上狩猎,夜里微光,他悄悄钻进八贝勒的帐篷,吹着带了土气的风要给他八哥看手相:“我新学来的。”他吹嘘自己的能耐:“老十求我都没用,要先给你看。”

八贝勒依言伸出手去,骨节分明,白玉一样凉。九贝子替他暖了暖,顺着掌心的线滑上去,一路摸到手腕:“八哥看着,是个长命的手相。”

胤禩眉眼弯弯,也牵过他的一只手来:“九弟看着,是个比八哥更长命的手相。”

“我才不要。”胤禟搂着他的腰,两个人一同往榻上倒,摔得“咚”一声。胤禟就借着这点懵道:“我要走在八哥前面。”

胤禩皱皱眉,显然觉得这不吉利,然而胤禟又道:“八哥走了,我就要一个人过日子了。”

胤禩笑着问他那十弟呢,五哥呢,怎么他们都不算数了。胤禟把脸埋在他胸口上说不出个一二三,然而有一点是确定的:“我想和八哥一起就是了。”

所以胤禩笑了笑,手抚上弟弟的发辫儿,像是应允了他这发痴的话。


皇帝一连许多日没有来。

夏天的京城下起雨来也是暴烈的,噼里啪啦一通才算完,像是要把阴霾都洗干净才算安心。阿其那去窗边看,外面长了几株野草,在雨里垂头丧气。服侍他的小太监劝他回去,小心受凉感冒。他看一会儿,撇开了茶盏里的沫子喝一口:“怕什么?”他道:“我喜欢雨,多看一会儿不妨事儿。”


江南多雨,八贝勒风雅,连着江南一起爱起雨来。

那是他与胤禟最后一次去江南,两个人一道儿,仍旧是看什么都新鲜。胤禩惦念着可能被许配给他的郭络罗氏的姑娘,市集喧嚷,他站在楼上对着不着调的弟弟遥遥招手要他过来:“这个可衬吗?”年轻的皇子冥思苦想,不知道哪个才能得素未谋面的福晋的意。胤禟顺手接过几个,对着他的脸胡乱比划一下:“都好看,八哥挑的谁能不喜欢?”

胤禩犹自纠结,却见那边儿已经几锭银子出了手,乐得老板连道贵人走好贵人再来。胤禟把那几只钗子替他包了:“八哥同我去看花才是正理,这些有什么紧要?”

胤禩和他去了。这湖中莲叶接天,荷花几多,红粉绿翠相称,碧水蓝天摇曳。胤禩看了一会儿笑起来:“这花儿真是被叶子抢足了风头。”

绿的太艳了,难免压清雅的东西一头。胤禟道:“自古以来多少人爱这一幅景,偏偏八哥能挑出错儿来。”

胤禩道:“也是,这花儿向来清淡,古往今来如是罢了。”

结果没过几天回了京,就被胤禟塞了艳丽如火的一株红莲。九贝子道这花难找,养活了大是吉兆。有不由分说把花留在了八贝勒府,全然没有半点他自己口中的“心疼心疼”之态。

那花开时也的确不负众望,一时间满院清香。他想着这花好歹是四哥养好的,故而一早便跑去了四贝勒府。然而那被他从睡梦里拽醒的人还没应允,就被皇考一句话叫走了。那事儿不算什么大事儿,可胤禛到底还是去了。

胤禩只能独自回府,却不防看到个人穿了月牙白的袍子站在湖边,见他回来眉眼弯弯:“八哥。”胤禟问他:“你如今看这花与荷叶,可是相得益彰了?”


“八哥,八哥。”塞斯黑在梦里叫他。只觉得好闷好热,太阳仿佛透过了铜墙铁壁晒在身上,要把自己晒干了晒死了才肯罢休。

意识朦胧间,他又看到了胤禩。他的哥哥一如既往清风朗月的君子做派,倒不像那个被嗟磨许久的王爷了。

他在闷热中朝那幻影笑了一笑。想起以往也是自己最最怕热,往年酷暑都有着成车的冰块往府里运去,如今却什么也没有,连个蒲扇都拿不来一把。

胤禩知道他怕热。两人府邸挨在一处亲亲密密,他夜里睡不着就翻墙去寻哥哥——八福晋吃醋拈酸却奈何不了他——谁不知道八爷最疼弟弟。

女人甩着帕子出门,胤禩在后面讪笑不已。胤禟蹬了靴子往床头一靠最不把自己当外人:“八哥快来。”

胤禩便过去与他躺在一起。夏天夜里刮风,外头的树叶子一阵乱响,惊起几阵蝉鸣。胤禟就在这声响里和他八哥念叨,说的话从怎么挣钱到老十真笨转一圈儿,最后说迷糊了困了就把胤禩抱得更紧:“八哥真好。”

胤禩给他扇风的手都要断了,酸痛中还不忘安抚九弟免得他又没了困意:“九弟也好。”


那天热得紧,胤禩摇得困了也没让他睡着。他借着稀薄的月光看那张脸:“八哥。”胤禟小声叫他:“老四同你说什么了,你又跟他亲亲热热的。”

胤禩不出声,胤禟干脆翻身上来离他更近了些:“我知道你醒着八哥。”他一笑:“往常你就与老四最亲近,我们去江南你也不忘了他,给他挑的礼物废了多少神,你......”

胤禩终于睁开了眼睛。他捞起掉在一旁的扇子敲了敲:“你别多说了。”他道:“我只是想,让我们都好好的罢了。”


他与胤禟第二次去江南时挑挑拣拣买了不少礼物往京城带,给旁人的都简单,唯独在胤禛身上犯难:“四哥雅致,给他带什么?”他看着胤禟,胤禟沉思片刻开了手上的折扇:“请人画了扇面儿送他如何?”

胤禩道好,江南水乡青石深巷,烟花三月杨柳依依。他们俩一路走着,白墙青瓦,与京城比是另一番景色。胤禟说还应该买几坛子酒带回去,胤禩一笑,带他接着向前走去。胤禟跟着他,突然想起来什么:“阿哥你认得路吗?”他这边惊喜不已,那边听到胤禩说:“我不认得。”他挑唇一笑:“良辰美景,我们随便走就是了,横竖哥哥又不会卖了你。”

他站定了,回身在胤禟脸上拧了一把:“打量你也卖不了什么好价钱。”

他们一路边闹边走,全然不记得来时路了。然而胤禩,他八哥诚不欺他,所谓酒香不怕巷子深,冥冥之中确实找到了个店家——卖酒的,兼职画扇面儿,还会编纸伞。胤禟嗔目结舌,觉得这人十项全能堪称奇才:“你会这么多东西?”他问:“那怎么愿意就呆在这么个地方?”

那人抬头看了他一眼:“我并没多厉害,还能去哪里呢?”胤禟还想说话,低头却瞧见了那人画的扇子,一时默然无话。胤禩伸手接了,笑道果然不错。胤禟终于忍不了:“你这叫会画画?”他说:“你会的哪门子的画?”

那人笑起来:“瞎画。”胤禟还要再骂,却被他递了酒到手里:“歇歇罢。”他道:“哪里来这样大的火气?”胤禩也给自己倒了杯酒,酒香醇厚,他品了一品,笑道:“好酒。”

那人便叹息一声:“当然好酒,我也是这酿酒的手艺好了。”胤禟也喝一口:“亏得是好酒。”他恨恨道:“敢耍爷几个,我们......”

胤禩摁了他的手摇头,那人看见了:“怕什么?”他说:“怎的不把话讲完呢?”他猛地站起身来,个子不低,在这地方很有压迫感。但他很快又坐下了:“你们,唉。”

他讲故事,故事没什么稀奇的。江南富庶地,在他们谁也没有出生的时候这里打了一场仗,在他们谁也不知道的时候这里的天黑了十日,外头的沟渠里淌的都不是水了。再之后过去很多年,当年的白骨埋在地下都风化了,他们出生了。一个是活在江南的酿酒人,两个是尊贵无双的皇子。人人都知道当初发生了什么,可是时间过得太久,恨也就被淡忘了。

“现在的日子才重要。”他道,抱了几坛酒来,又收了他们银子。接着就此别过,带着那被画的丑不堪言的一把扇,天上下雨,便又顺手带了把伞。


他们在雨里往回走,两个人挨得紧紧的。酒太重又易碎,早就给了小厮让他们抱回客栈。他们躲在同一把伞下,湖面上掠过风,伞骨噼啪一声折了半根。胤禟猛然扯紧胤禩的袖子:“我害怕。”他说,风呜呜咽咽,不像往日温和。那雨落下来居然也有几分痛,胤禩揽着他:“没事儿小九。”他道:“八哥在呢。”

他在这狂风骤雨里看向他的哥哥。两个人狼狈地不相上下,袍子被打湿了洇成深青色。胤禟道:“阿哥,你会保护我吧?”

他向来这样,宜妃得宠,所以他拿什么要什么都是理所当然的样子。胤禩把他揽得更紧了:“当然。”他们俩额头抵着额头,胤禩在风里雨里给他立誓:“没什么好怕,阿哥保护你,我们都好好儿的。”


“八哥,阿哥,救救我。”他喊出声的时候觉得嗓子被刀片划烂了一般痛,睁眼也没了人,只有无边的黑暗压过来。他在这黑里奇异地冷静下来,干涩的眼睛眨了眨,终于闭上了。

昔年的玩笑话成了谶语当了真。他不知道自己的死讯传回去后会得来胤禩怎样的反应,也只能先一步闭上眼,等着哥哥赶来。

那是他们当初便约定好的事情。康熙五十五年皇八子险些在病痛中丧命。胤禟为他侍疾,听到他喃喃自语:“我死了,就带我走罢,嗯?”他身上的温度高得不正常。九贝子焦头烂额,一边帮他降温一边堵他的嘴,也不晓得谁是谁的哥哥:“你不会死的。”他说,又蹲下身来把他身上的汗擦了:“八哥,你不会死的。”

胤禩转头看他,向来明亮的一双招子里映不出他的脸:“九弟。”他气喘吁吁:“我见到额捏了。”

胤禟不说话,只想着怎么药还端不上来。他握了那一双纤细的手,血管是青色的,跳动的脉搏连着他的心,一起发出震天的声响:“八哥。”他不知怎么笑起来:“你死了,我也不活了。”

他们两个很小的时候就在一起了。胤禟生的没那么讨喜,身边除了差不过几个月的胤䄉就剩下这么一个哥哥:“我跟定你了。”九阿哥在一个雨天跑来找他,身上的袍子都打湿了:“八哥,他们都不理我。”

他母妃得宠,故而无论干什么总带着点张扬跋扈不容拒绝的意味:“那我跟着你,你可不能不要我。”

但他如今大约是要先行一步了。胤禟苦笑一声,最后向东望了一眼,便彻底没了声息。

只是死前他还是免不了想,自己如今这样惹哥哥伤心,他下辈子也不知道还会不会最疼我。


他坐了小船在湖上飘飘荡荡。

皇帝不喜欢江南,当皇子时也不过寥寥去了几次。喜欢水墨的是昔年的八贝勒,如今埋在地下的一捧灰。

然而圆明园中,还是有一处水域专门开辟作了莲花池——雍正爱花,十七爷便送了他莲花籽,于是他有了一池的莲花。荷叶招摇,皇帝一个人擎了船桨,在花与叶里看太阳。紫禁城夏日炎热,太阳晒下来,与几年前,几十年前也并没有什么不同。

他蓦然大笑起来,一池的荷花,也不香,他大约是眼睛不好了,看着也没当初在八贝勒府邸时惊鸿一瞥的一株莲好看。实在没意思,他起了身,雍和宫里梵音清唱,香火绵延。他看了许多年的佛像金身垂目看他,无悲无喜,无声无息。小沙弥们给他拿了垫子,又上茶给这天下最矜贵的人。皇帝没有坐下,也没有喝茶。他只是看了看这屋子,转头离开了。今日不是来礼佛的,小和尚们在后面交头接耳,却听那人道:“拿铲子来。”

他要来了铲子,让谁也不许跟,自己走了。园子的西北角种了一片花,惟有牡丹真国色,花开时节动京城。三月份开的花,如今早已败了,空留绿叶黑杆在这儿日晒雨淋。胤禛弯下腰去,把这些东西都拔干净了。花茎有刺,让他的指尖渗出血来。皇帝暗骂一声,觉得果然这地方与自己八字不合。但他还是忍耐下来,拔了花,又用铲子把土一点一点挖开来。

这地方不小,他一点点翻过去,便月上柳梢。清风鸟啼里,他终于找到了那东西。


胤禩与胤禟回京的时候胤禛早已等了许久了。胤禩先看到他,笑着叫了声四哥。他应了,又见两个弟弟拿着一包袱的东西挑挑拣拣,最后满面心虚地递给他一样:“四哥。”胤禩道:“这扇子我们找了许久,也不知你喜不喜欢?”他接过来开了扇,便瞧见那山不像山竹不似竹的扇面儿来。胤禛看过去,胤禩眉眼弯弯胤禟东张西望,不由得一挑眉:“找了许久?”

胤禩点一点头,他哼笑一声:“难为八弟九弟费心,这样难看的东西。”他意味不明地将二人打量一番,胤禩凑上去拿扇子给他扇风:“我们还要找的,谁知道汗阿玛回来的这样急。”他说话时不免带点儿抱怨撒娇的意味,胤禛听他把这些日子新奇的事儿一一说了,又抢了扇子在那光洁的额头上啪嗒一敲:“汗阿玛回来自然有道理。”他说:“你都玩儿得野了。”

后半句话被他咽回嘴里,此生再也没说出来。只是摸着那把扇子,扇骨被打磨的温润,紫檀做的,细细嗅了还带着香气。

他那天想问的大约是:“也不知道想想四哥?”


康熙皇帝早早回来自然是有大事的,安亲王府有个娇蛮泼辣的姑奶奶等着指婚,他一路思索,还是按最初的说法把人指给了胤禩。一个虽然脾性暴烈了些,但对着他性子温吞好皮相的儿子总不能生出太大祸端。至于之后的祸端是老八被辖制得差点儿没了子嗣——以后的事儿,当初谁知道呢?

八贝勒的婚宴风光大摆,安王府上下其乐融融。胤禛坐在客位上,胤禟和胤䄉对着喝酒。日头太高,他在光里眯起眼,看到了明艳张扬的八福晋。少女踩着花盆底,走得倒是稳稳当当,和胤禩的婚服上绣了金龙,晃得亮眼。胤禟招呼他们:“八哥,八哥。”他道:“你快来啊。”

八福晋看了他一眼,胤禩笑一笑,牵起她过去了。酒劲太烈,少年郎脚步下有些不稳,然而他还是牵紧了她一步步走过来:“四哥,九弟,十弟。”

胤禟瘫在椅子上全无仪态:“八哥,我头昏。”胤禛心道你那喝法不昏才怪,却又见到胤禩走过来,面上覆了一层红霞:“四哥。”他一笑,胤禛心上便抖一分,匆匆拿了杯子与新郎碰上一碰——冰的,苦的。他低头看,原来盏冷了的茶。

胤禩又去看胤禟,后者滚在他怀里,也不怕两个人一起摔下去。新任的福晋站在三步远的地方看他们几个,眼底神色不辨,过了一会儿也走上来:“爷。”她说:“九阿哥既然醉了,便先送去西厢房罢。”

婚宴热闹又混乱,喝倒了九阿哥,四贝勒手边又只有凉了的苦茶。十阿哥勉强像样,只是不知怎么要倒下去,被人一同送去了西厢。年幼的十四阿哥被人哄着抿了酒,霎时一张脸红透了,扒在八贝勒身上不愿下来。八福晋大气不计较,然而手底下的帕子拧了又拧都快断了。不知道谁成婚,她叹一口气,又看向在一旁兀自出神的四贝勒——个个都不好惹。


月上中天,胤禩背着人回宫去。胤禟趴在他背上,偏生不安分地说个没完,热气酒气全洒在他耳畔。他也喝多了酒,摇摇晃晃,身旁胤禛帮他扶着不安分的弟弟:“你也不知道少喝一点儿。”他冷声道:“喝得多了还不是劳烦你八哥。”胤禩一贯好性儿,还回过头来劝他别生气。等到了宫里把人放下了,胤禛才开口道:“八弟。”他看着面前的弟弟目光沉沉:“四哥可是一口酒都没喝成。”

他故意不说的,为的就是现在这一刻。年轻俊秀的新郎被他拉住宽大的衣摆:“八弟。”他道:“是你手底下的奴才出了差错,害得哥哥连喜酒都没喝上一口。”胤禩酒气上头,迷迷糊糊转过身来弯下腰在对方唇齿间嗅了嗅,确实没有酒气:“四哥怎么不早说?”他道,喜酒没喝上到底不完满,更何况对方是与他一同长大的哥哥:“这怎么办,我再去趟安亲王府?”他这样说,却也还记得宵禁落锁后不能乱跑,心急着却被一双手捏了脸:“急什么。”胤禛目光沉沉:“四哥有酒。”

他的酒是秋露白——当年胤禩胤禟下江南时带回来的,一直没喝。他斟了两杯,窗外海棠花开得正好,阳春三月,去年这时候胤禩还远在江南,留他一个人在京里。如今成了婚,以后留他一个人的日子就更多了。胤禛想着,又看一眼他,心里莫名不是滋味起来:“八弟。”他端起酒杯,亲手喂着弟弟喝了:“一晃眼,你怎么也成婚了。”

胤禩靠在他身上,四哥杯子里的酒给了他,他想了想干脆把自己手上的给胤禛喝了:“四哥成婚比我更早不是?”他说着:“赶明儿开了府,我们也还在一起。”

胤禛被他说的眉眼略微松动些许,却又听他道:“九弟也来,我们挨着住,嗯。”他自顾自地把未来的安排说了,又去看胤禛:“四哥,四哥。”他说:“今天这么好的日子,你怎么也不多笑笑?”

胤禛听他的话笑了笑,胤禩站起来:“好啦四哥。”他说:“喜酒也喝了,我也先回去。”南薰殿大,他们住在一起却不挨着。那一壶酒里还剩了点儿,胤禛摇了摇,转头道:“你走罢。”

他到底没个说法留别人的新郎住在一处。


现在那当初剩下的一点儿酒在又皇帝手里了。秋露白,江南的名酒,从它被带回京里到现在,约莫也已经过了三四十年光景了。皇帝愣了一下,又想起自己曾说与允禩相识也有三四十年光景,知己者无过于对方。

他把木塞拔开,小太监听他的话拿来酒碗,苏培盛道自己回宫拿酒,做什么喝这东西。他也没说话,自己把酒倒了,才发现剩下的堪堪没过碗底。几十年前没喝完的喜酒,现在居然只能自斟自饮了。皇帝笑了一声,回过头才发现没人敢看他。高处不胜寒,他教给胤禩这句话,又在之后的日子里无数次说起它。没成想最后,真的高处不胜寒了。转头也没个人影,更没人胆大到与他说多笑笑别扫兴。

酒被他一饮而尽,连个举杯邀明月的风雅也没有——他在这儿当了一下午花农一身臭汗,本来也没什么风雅。只是当时埋酒的时候尚且有个胤禩絮絮叨叨,一会儿说四哥这开了封的能埋么一会儿说咱们两家中间这海棠树真好省得院墙了,最后又道有机会一同去江南,好好看看水墨雅致一幅画。

他全都含笑着应了,起风之后海棠花瓣簌簌落下,落了人满身满脸。胤禩早躺在一边儿看他当苦力:“四哥别挖了。”他道:“挖得太深,真怕树死了。”

胤禛笑了一笑:“你放心吧。”他说:“海棠活得寿数长着呢,你也是,别见天儿死啊活啊的。”

现在花全死了,人也死了。清风明月依旧,改明儿说不准他也死了。皇帝呵呵笑了两声,天旋地转,干脆学了当时胤禩的模样也躺下去了。

但这次,却也没花能落下他身上了。


阿其那死在许久之前。

塞斯黑死了的消息一传回京,他便觉得心中惶惶不安。故而皇帝再没去姜家房,直到半个月之后才又一次踏进了那扇门。

他想起来自己盛怒之下扯断的莲花——可笑的是他也记不得自己当初为什么在廉亲王府邸勃然大怒了。他对胤禩也是这样,过于浓烈的情绪全在这人身上爆发,他的爱恨嗔痴怨全让胤禩一个人占了个全。

现在也一样,他的一丝微不可查的恐惧在看到胤禩之后全没了。那人一如既往倚在榻上,只是形销骨立,像被他连根拔起扔出水的那一株莲花。红莲本人见他来了微微一笑:“主子来了?”

他从不这么叫他。皇帝一愣,继而又忍出个假模假式的笑来:“怎么这么叫我?”他又唤了一声八弟,没成想那人向后略微移了移:“我被逐出宗室,还是主子您下的令呢。”

皇帝没了与他兄友弟恭的心,他直起身子居高临下:“你知道什么了?”

“我知道什么,哈哈。”胤禩看向他,终于忍不住面露讥讽之色:“主子不想我知道的,我恐怕全都知道了。”

于是他猛然想起来,面前的人是被他认作了敌人的阿其那,不是往昔那个跟在他身后亦步亦趋的八弟。阿其那邀买人心拨弄风云,有什么事能瞒过他呢?于是皇帝也冷笑起来:“我听说塞斯黑死之前,还叫你的名字呢。”

他又忘了自己是带着怎样微妙的心思来的了,一时间只觉得那日让自己看月亮的乖巧弟弟是镜花水月已然随风死了,说得话也越发无所顾忌起来:““你那好九弟不是与你生死相随吗,怎么先抛下你走了?”皇帝问他,阿其那看他一眼,眼睛眨动几息,仿佛灭了天上所有的星星:“我跟着他也是一样的。”

他终于从榻上下来,站直了身子看向皇帝:“四哥且等着吧,臣弟马上就跟他去了。”


他确实从不骗人。

而皇帝也从不服软,他心思深沉步步为营,以退为进地成了天底下最尊贵的人。然后他觉得自己无所不能,自己的举动全是对的,没人能置喙。

他现在也仍旧这么觉得。因此塞斯黑死了之后他狠狠嘲弄了阿其那一番,那人大概是彻底倦了,对着他什么表情都欠奉。然后就仿佛是被风抓了一样——轻飘飘的,如他所言一般很快便走了。

皇帝走到他身边,突然想起来自己过去也总要高高在上地擎个架子,往昔是四哥,今日是帝王。四哥的架子从没对胤禩摆过,皇帝的模样廉亲王倒是领略了个遍。

他想问他些什么,但对阿其那哪怕到了最后也只能问一句:“你服了吗?”

没人理他。

皇帝抖着手去翻那具尸身。阿其那患了呕疾,衣裳前襟是脏的,他居然也出乎意料地不嫌弃起来——他以前也没少碰。

那是不知道多少年前的旧事了。等所有的人都死了只余他一个之后,他才敢把曾经拿出来好好瞧了。


其实在胤禩很小很小的时候,他们就见过面了。当然彼时他也不大,柔软的小手拢住更加柔软的婴孩,他看着他,对面的人对他露出个笑来。

然后口水滴他手上了。

胤禛有些僵硬,不知道自己该不该嫌弃——他吃饭的时候也常常把菜汁什么的滴到手上衣服上,嬷嬷们告诉他这样不好:“总这样,皇后就讨厌您了。”

但是八弟很可爱,他不会讨厌他的。胤禛悄悄把手攥得更紧了一点,他想,我有一个弟弟了。

之后他的弟弟一天天抽条长大,他们两个大约配的上一句总角之宴,言笑晏晏。他替胤禩养活了一株红莲,花开的那日胤禩早早来找他,他想去,然而皇考找他他却也难不听从。可他进了宫后才知道原来胤禟称病没来。等再离开,就看到八贝勒府里几个人围了一桌吃酒赏花,笑声大得他在屋子里都听得清清楚楚。

他傍晚去了八贝勒府。遥遥望见夕阳隐没入水,被花吸了去,漾出别样的红来。他想进去,却看到胤禟带着胤祯跳到那湖里撩水玩儿,胤禩在岸边笑得快滚到地上去。

胤禛到底没进去,他看了许久,转身走了。


现在他又要转身走了。皇帝替他拢好了衣服:“朕对你不好吗?”皇上道:“高官厚禄,明君贤臣,你怎么就......”皇帝喃喃自语,晃神间烛台被他打翻,火苗蹿起来,烧了帘子,要把这儿变成一片火海。苏培盛惊叫一声,却见到皇帝垂眼,落下一滴泪来。

他最后一次看向允禩:“你明明知道朕要什么。”

可是你从来不给我,可是罢了,左右后来你的事情,我也从未让你如愿一二。


于是到头来也是个人有个人的归处,高处不胜寒,何似在人间。只有长江水连绵不绝,上头荷花开得正艳。

找个艳阳天。



FIN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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