喜新厭舊

且邀你我共一段路

断金碎玉

纯48

BGM——爱人

这个歌真的很好代大家都去听😭


Summary:你是他最恨的世界里最爱的人



昔年的八贝勒府并雍王府被拾掇作了雍和宫。

允禩走的时候没带什么东西,旧日的摆件陈设连同屋上横梁一样,悄无声息化作了废墟。这地方将有一座新的巍峨的宫殿——但跟他没什么关系了。

廉亲王接到移府的圣旨时显得很平静,知道自己将举家搬去安亲王府也默不作声。他跪下去,拿过那道明黄的诏令,还有心思叫高明来拿点儿赏钱给传旨的小太监:“公公辛苦了。”他说:“天热,权当解暑钱了。”


后来他死了。


小太监一直在皇帝身边儿当差——没名没姓的,就被奴才奴才地喊着。谁不是皇上的奴才呢?他想,只有一个人不愿意做奴才,哪怕位高权重到顶峰,也总和皇帝拧着来。

拧着来有什么好处呢?他想,但是又记起那年盛夏递给他的一两碎银子,零零散散落了一手。他慌忙去接,看见廉亲王撑着膝盖慢慢站起来,接着走远了。

皇帝又在叫他了,要添些茶水。他去倒,茶冷了,叶子沉在湖底,飘摇着也没个依靠。

皇帝喝了水,抬眼看他。他有些老态了,皱纹印在脸上,平添几分刻薄。

皇帝道:“你明日去趟安亲王府罢。”


那两碎银子一直没被他花出去。他收了廉亲王的东西,心里惴惴不安,怕自己被当成他的同党。又一想,自己不过一个小太监,有什么好怕的呢,遂渐渐安下心来。

但过了不久,这心又提起来。只因为苏大总管来找他,说明白他是体贴人,快些去养心殿罢。

他去了,就又看到他们二人赌气。养心殿铺了金砖,在上面站的久了脚底都痛,廉亲王跪在这儿倒颇为怡然自得,跟皇帝比谁更有耐心。

小太监不明白,苏大总管要他来做什么。直到廉亲王转过头来对他挑唇笑了一下。于是一道血线蜿蜿蜒蜒,顺着他白玉一样的下巴落在了地上。

啪嗒。

皇帝像是突然疯了,他从龙椅上奔下来,狠狠揪住了面前人的领子。朝珠被他扯断,一地碎玉。

廉亲王含混道:“四哥,你还要什么呢?”他一说话,那血就更多了,一路顺着滴在衣服上。亲王朝服狼藉一片,他直直盯着皇帝的眼:“臣弟已经发过誓了。”

皇帝冷笑一声:“廉亲王怎么又忘了,你不是我弟弟。”

廉亲王阖了眼,叫皇上。他歪头吐出个东西,精薄的刀刃落在地上,又一声响。

小太监战战兢兢,连忙去收拾地上了。


廉亲王在看雨。

他默不作声,小太监也不敢再多说什么。只是面前的人较之以往消瘦得厉害,一身湿透的衣服也没有换。小太监左思右想,凑上前去:“王爷?”他说:“我替您热些茶罢。”

廉亲王笑了:“酒才好。”

他应了,退下场去,心里却并不知道究竟发生了什么。只总记得房子里的人像一抹幽魂,单薄得随时要同风一起去了。

走过回廊,正巧遇见了皇帝。他慌忙打个千儿跪下,皇帝问:“拿酒做什么?”他说了,引来一声冷哼,皇帝拿了他的酒,往房里去了。

苏大总管道:“别管了,我们走罢。”

小太监却不想走。他矮了身子过去,听见了酒坛被摔碎的声音。廉亲王倒在地上,呛咳不止。皇帝笑道:“你不是爱酒吗?”

他问:“或者只能跟允禵一起沉湎终日,既如此,朕叫了他来看你可好?”

廉亲王看起来命都要咳没了。小太监听着害怕,无奈一转身却踏了树枝,清脆一声响。


小太监抖着手去阖阿其那的眼睛。

这双眼睛,曾经总是带着笑看他。扔给他的那一两碎银被自己牢牢捂在怀里,没能花出去,甚至总想着要么还回去的好。

后来他听一些人说,八爷心善人好。便又想着,当初这一两碎银或许没什么别的心思,不过是要他天热解暑罢了。他这样想着,也觉得廉亲王可怜起来。只人微言轻,加上并不多么胆大,故而这想法沉在心底,从未对人提及。

皇帝道:“朕这八弟,气性可大。”他躺在这死尸旁边,对他道:“但是朕从小与他在一处,也总是惯着的。”

小太监唯唯诺诺,心底却想起另一件事情来。


两年前,他踩断了那截枯死的树枝。房内皇帝目光如鹰隼,虚掩着的窗户边上,蓦然出现个人影。

雍正皇帝道:“你果然厉害。”他说,那人的头一下又一下被他撞在窗棂上,破了皮的额角开始流血。

皇帝道:“不过是见过你几面的奴才,也对着廉亲王念念不忘。”

小太监不敢出声,廉亲王在屋内被摁着磕头,他在屋外也一下一下往地上磕去,两人活像演了二重奏。皇帝道:“允禩,你答应过朕绝无结党营私之罪。”

小太监想起那年夏天递给他的碎银,带着那天毒烈的日头一路烫进他心底。他胆战心惊自己是不是被打成廉王同伙,又暗恨自己没事来听什么热闹:“奴才绝无此意啊皇上。”他道:“我只是看廉亲王可怜......”

他剩下的话堵在了嘴里。廉亲王面上血迹斑斑,然而他抬起头,是一双古井无波的眸子,里面透出点儿死寂。

他才觉得,不过一个轮回,廉亲王已然要命不久矣了。


“你曾经说过他可怜,是不是?”皇帝笑起来,沙哑的嗓子被黑夜衬得格外可怖:“你可怜他什么?”

他也不知道。原本只是可怜他孤寂,后来可怜他——

可怜那天夜里颠倒的场景,惊怒的喘息,黏腻的水声。

可怜和着眉间血一同落下的眼泪。

皇帝道:“你倒是阴差阳错,哼哼。”他说不清是自得还是什么:“辛者库贱妇所出,朕当日才拿这话压过他,你转头就说可怜他,哈哈。”

小太监沉默不语。皇帝并不求他回应,仍旧自说自话:“朕之母妃,其实与良妃娘娘亲近至极。”


他奉命拿了纸笔。

皇帝太忙了,他手边奏折堆叠成山,日日熬眼伤神。但他仍旧不肯歇着,夜里奋笔疾书,写那些故事。

小太监听他念叨:“汗阿玛与额捏待朕极好。”又听他道:“朕与阿其那自小亲近,三四十年有余。”他默不作声,皇帝写到困乏便要一颗金丹来,之后又写:“朕之皇位,实是正路得来。”

这些话他也曾与廉亲王说过,后者听了,未置可否,这就又成了新的不臣的证据。现在阿其那死了,没人再能拦着他编织美梦了。小太监安静地看着,烛火燃了又熄,一夜到天明。


皇帝喜欢怡亲王,兄弟怡怡。他们二人君臣同心兄弟和睦,他是皇帝最好的证明——大清的新君绝非暴虐不仁,无论谁的死亡都是咎由自取的结果。

小太监却很少见到怡亲王。只有一次雨势太急,他碰了斗篷送出去,看到那人望着一杆竹子出神。

殿内方才的热火朝天仿佛被雨浇灭了,怡亲王面上无悲无喜,接过斗篷便出宫去了。

之后不到一年,他也死了。


皇帝病得厉害。

然而他健康,他有使不完的气力,头发甚至都是黑的,不过夹了几丝白发。他仍旧写着他的书,只是写不长久,一张张纸又被他撕碎。

他写他的童年少年,写他的爱恨,写他过往的纠缠。

小太监去拾纸,终于又一次见到了廉亲王的名字。

胤禩。


皇帝夜里惊起盗汗,一迭声的八弟,只是静悄悄,只有个小太监提了灯来道:“他已经死了。”

阿其那死了,在高墙里,皇帝的身边。没人知道他怎么死的,皇帝抱着他说话,最后把人扔进了烈火里。

火将人烧作了灰,曾经那一双眼睛再也不会睁开了。笑着的与哭着的,到底都要变成回忆里的一捧沙,随着自己生命的流逝而渐渐遗忘。他的骨灰被皇帝拿走,让江湖道士把人留下。

三日后,皇帝腰间的玉佩上换了新的顶珠。人人都知道那珠子的来历,然而噤若寒蝉不发一言。皇帝第二日上朝,问:“廉亲王呢?”

接着人人都知道,皇帝病了。


他病了,自己倒恍然不觉,只是恨廉亲王不知究竟去了哪里,留他一个人在朝堂上。允祥来看他,他说可恨你八哥,成日天说要辅佐我当个贤王,如今要用人,却不知道在哪里躲清闲。

怡亲王道:“四哥,八哥已经死了。”

皇帝却笑,压低了声音道:“他死了,但他没走啊。”腰间的玉佩被他拽出来,翠色的翡翠上镌了个名字。

那是他们年幼时候互相换过的生辰玉。


皇帝又唤了小太监来。

他现在已不常提起阿其那了,过往种种灰飞烟灭,随着书的写就冷却在了时间里。皇帝用了几年的时间写成了大义觉迷录,他写自己兄友弟独享帝宠,写自己得位之正,写阿其那一干人十恶不赦与自己的百般宽容。

但他夜里睡不着觉了。

皇帝心口闷得发痛,又想起当年自己被太子踹昏的蠢事来。时过境迁,当时争端为何居然也记不清了,唯独记得醒来的时候,一双眼睛都熬红了的胤禩。

然后皇帝就不再想了——他的每每回忆到胤禩便不再多想,之后发现若真如此自己能想的未免也太少了。

他咬牙切齿起来——果然可恶!可是又摸一摸腰间的玉,有些心软。皇帝怅然,怎么会闹成如今的地步?

小太监进来,说皇上,有些东西请您过目一二。他看了折子,又想起被自己删改得七零八落的起居注,颇有些意兴阑珊:“不必再改了。”他道:“就这样吧,就这样。”


于是在皇帝人生的末尾,他终于开始承认某些事情。亲手编就的桃花源在真正的史书上留下线索般的暗扣,等待着后人解开让它分崩离析。

他想起被他撕碎的那些纸。在佟佳皇后的身边,他第一次见到胤禩,见到那么多兄弟们。又或者是景阳宫中的一角,夕阳把他们的影子拉长,胤禩攥住他的一角跟在身后,仿佛一辈子也不松开。

他终于想起来康熙五十五年。


那年胤禩重病,他去看了。弟弟气若游丝,看到他仍旧强撑起个笑:“四哥来了。”他说:“你是第一个来看我的。”

胤禛道:“你好好养病,别多想了。”他伸手去摸胤禩的额头,滚烫的,满是虚汗。

胤禩道:“我怕是活不久了。”年轻的生命在疾病的消磨下飞快枯萎,胤禩道:“四哥,我要是死了,你别忘了我。”

他回去告诉汗阿玛,胤禩病得很重。上了年岁的帝王目光如炬,打量他好几个来回:“你跟胤禩说了什么?”

他道:“没什么,八弟病得太重,意识不清,没说什么。”

之后他便被划入了八党,还顶着结党营私一个天大的罪过。他想洗清它,于是昏头昏脑,牵线做了移榻的决定。

胤禟拦他骂他的时候胤禩短暂地清醒过半晌。他轻轻扯了扯胤禟的辫子:“九弟。”胤禩道:“没事的,按四哥说的办罢。”

他再也没回头看他了。待胤禩病好,九贝子天南海北找药找大夫为他调理,胤禛去看了他几次,胤禩道:“多谢四哥。”他言语淡淡:“四哥请回吧,我没大事儿了。”

胤禛道:“你以前不与我说谢谢的。”

胤禩一笑:“从前是我不懂事儿了,四哥别放在心上才好。”

胤禛又问他:“你曾经让我别忘了你,你,你还作数吗?”

胤禩道:“顽话罢了,何须介怀呢?”

他们不冷不淡地处了段日子。胤禛追着他跑,胤禩倒也不躲,只是把他当个寻常兄长一般。时间久了,一股怨恨便生了出来。于是他又一次拦住了胤禩:“你到底要做什么?”胤禛问:“谁都与你一样,是迕逆皇考的人吗?”

胤禩冷笑一声:“雍亲王与我,自然是天上地下。”

“八弟。”胤禛道,耐心终于告磬:“那日在奏折上联名的,只怕还有你那十弟十四弟罢,我看他们也乖觉得很,也不知你有没有与他们摆这些脸子看。”

胤禩气极:“这不劳雍亲王担心。”他说,莫名委屈起来:“我只记你一个便是了。”

“好啊。”胤禛道,那双向来冷厉的眼终于对向了过往最亲密的弟弟:“胤禩,你别后悔才是。”

胤禩愣了一愣,旋即道:“我才不后悔。”


他真的不后悔吗?廉亲王在某个夜晚这样问自己,身边的皇帝睡熟了,小太监跪在屋外,颤颤巍巍地哭。

他可怜他。允禩想起来,心烦意乱胸闷气短。他想走,然而皇帝的手箍在腰间,他离不开。

许多年以前他们也是这么睡的,两家府邸挨得太近,便常常相互串门子。当年他没了钱漆房子,也是四哥一边生着气一边垫的钱。

他想起过往、便不自觉挑起一点笑。但是想起如今境况,却又是叹息不止。九弟十弟,一个逼他断了关系一个逼他议罪,皇帝要逼他做孤臣的心无人不知。然而他还是难过,心口总像被什么堵住,呕不出也咽不下。

他与胤禛曾在康熙五十五年大吵一架,他们的末端就是分道扬镳。两府间原本的一道墙被雍亲王加高,再也不是庭院里就能打个照面的关系。

他自那之后便开始永无休止的痛苦。被人背叛与形同陌路不知道哪个更难过。吵架时被胤禛夺走摔碎的玉安静地躺在书房的木匣里,他左右托人找能工巧匠帮忙修复,都没一个人敢揽这活计。人人说这玉碎了要丢掉才好,不然不吉利。连胤禟也遥遥见过一眼,转天送了一匣白玉:“八哥直接拿便是,捧着个碎玉皱什么眉?”他只余苦笑,无话可说。

万幸当年何焯从江南带给他的书种类繁多,他居然真从里面找到了修复古物的法子。只是步骤繁琐,他又手生,等修好,又是好几年过去,手上也添了不少新鲜道子。

那玉上有名讳,胤禛二字从中间断开,看着分外不吉利。胤禩想了又想,用金子镶进去,把这绑紧了。


雍正登基之后,封他做了廉亲王。他依着礼打千儿,人都退下后,皇帝叫他:“允禩。“

他唤了四哥,皇帝冷哼起来:“朕这廉亲王,委实识大体。”他一怔,皇帝走近他道:“你不是,只记朕一个的过错吗?”

“这么多年不咸不淡,如今想起来叫朕四哥了?”

他的一双手攥了起来,放在一侧的玉晃晃荡荡,他掩了掩:“皇上。”

他无话可说了,只拿了玉回府。九弟来看他,那玉摆在桌上,上好的羊脂玉,油润得反光。他拿了酒苦笑一声:“果然,碎了的玉不吉利。”

允禟默默无言,陪他一醉方休。


那玉再也没出现过。


皇帝自即位后便没再去过木兰秋猎。他不喜跑马打猎之类事务,但如今年岁愈大,却越喜欢去马厩看看。

皇帝爱犬,因而马厩里不过两三匹成马与几匹小马。唯独一只老马,它有着红色的马鬃,一身皮毛虽然光泽不再,却也算得膘肥体壮,不难看出年轻时候是匹难得的好马。

小太监在给马儿喂粮草——他被扔到这里来很久了,仍旧毫无怨言兢兢业业地干活儿。

苏培盛给了他个赞许的眼光,搀着皇帝慢慢走近了。他路过那匹老马时放慢了步子,小太监道:“皇上,这马病了。”

他说:“请您移远些吧,它这些日子吃不下东西,怕是活不久了。”

皇帝停下了步子,也不知信了没有,只是看着它并不消瘦的身子出神。苏培盛站在一边,忽听得皇帝淡淡道:“把它牵出来。”

他很费力地翻上去了,年迈的身体,骨头深处发出咯啦咯啦的声响。皇帝伏在马背上,热汗淋漓,马儿嘶鸣一声,没走两步也缓缓倒了下去。

皇帝摇晃着站起身子:“老了与死了,哪个更好呢?”

苏培盛垂首站在身后,洪福齐天长命百岁的吉祥话儿脱口而出。皇帝哼笑一声,却并不看他:“你去趟安亲王府。”他对小太监道:“替朕找一样东西来。”


安亲王府,这地方后来被指给了廉亲王一家。然而同原本开阔的地方相比,却显得逼仄狭小。那年搬府皇帝安插了不少人手进来,原本八贝勒的旧人倒是被渐渐疏散开了。

他去宣旨,毒烈的日头下廉亲王笑得如沐春风,还有心思给他这皇帝的奴才一两赏钱。

他后来才明白这一两其实少得可怜,八贝勒往昔算命都要赏人二百两。皇帝把这些陈年旧事掰开揉碎翻来覆去地说,廉亲王神色恹恹不发一言,白玉一般的背上晕开的是皇帝的名讳,毫无顾忌地摊开给人看。银针戳开的皮肉还沁着血珠,皇帝道:“我身边一个奴才,也要难为你收买了?”

廉亲王道:“我无意如此。”

皇帝却暴怒起来:“好一个无意如此。”他笑起来,然而嘴角却奇异地向下撇去:“是啊,廉亲王向来无意收买人心,怎么人人就着了魔一样,非要跟着你才行呢?”

廉亲王嗤笑一声:“四哥往昔,也是跟着我的。”

于是那手便狠狠扼住了廉亲王纤长的脖子,他涨红着脸,却还要呛声:“四哥往昔,还曾被皇考划做我八党的一员呢。”

“你找死!”皇帝大喝一声:“你也知道,你也知道我曾经与你,与你......”他不知想起了什么,下手愈发重了:“你好大的胆子。”

廉亲王这下是说不了话了,眼神也涣散起来,飘飘忽忽地落在皇帝脸上。半晌眨了眨眼,彻底昏死过去。

于是皇帝冷静下来:“收拾干净。”小太监慌慌忙忙跪着过来,一点点打扫局面。廉亲王一双手冷得活像刚从雪地里回来,擦了许久也暖不热。皇帝看着,突然道:“你收了他的东西。”

小太监跪直了,一两碎银被他掏出来,恭恭敬敬地呈上去:“奴才不想要。”

皇帝摆摆手:“拿着罢,不是什么要紧的。”他又看了廉亲王一眼,才起身走了。

小太监送他离开,再回来给廉亲王擦脸时,忽然发现锦布的枕面儿上分明有眼泪。


安亲王府——后来的廉亲王府上还挂着皇帝亲手赠的匾额,上写“顺天者昌”。这地方闲散宗室不少,见他进了这尘封多年的王府大门,目光都惊奇起来。

廉亲王府里没什么太多的陈设摆件儿,经年过去上面落灰不少,蛛网密布。他细细翻过去,看到个红木匣子。

他把这带回了宫里。皇帝打开来,多年修身养性一朝破功,匣子被他摔在地上,裂得七零八落。一匣子好玉咕哩咕咚撒了一地,好不奢华。

皇帝道:“不是这些,再去找。”

小太监道:“找不到了,皇上。”

他叩下头去,恭恭敬敬道:“廉亲王府上只有这些了。”


小太监那日去廉亲王府宣旨,因着是第一次出宫好不新鲜,因此东走西串,直到快傍晚才去。

他一路走,遇到个当铺。铺子里有个人穿着常服,上面绣了一杆竹。

他看着衣裳好看,在那儿站了一会儿。这是家刚开不久的铺子,老板道:“你这是碎的。”

那人温声道:“我知道。只是实在用不上了,又平白修补了许久,这才想着来。”

老板沉思片刻,又咬了咬那镌紧的金线,给了两碎银:“就值这些了。”

那人道:“就值这些了?”他若有所思,半晌一笑一拱手,把银子丢给身后的服侍着的人,转身走了。

小太监逛完了街觉得无趣,终于去给廉亲王宣旨。方才在街上的人换了亲王朝服对他下拜,接了旨悠悠道:“天热,公公且去买茶消消暑罢。”

他扔了他一两碎银当赏钱。


养心殿的龙椅后,藏着个小型的祭坛。但说是祭坛,也并不甚准确,只是个大瓮里铺了香灰,上面又缠满了红线铜铃罢了。

当年布置这的道长言语凿凿这能锁魂捉鬼,皇帝便深信不疑,把这古怪的东西留在了养心殿后。怡亲王昔日来时曾撞见皇帝对此物破口大骂,仿佛里面真关着阿其那的魂魄。然而他骂了许久,那铃铛不响红线不动,只他一个气喘吁吁满头大汗罢了。

怡亲王劝他保重圣躬,皇帝神秘一笑,要他仔细听。他是听不出什么的,皇帝却灵敏地捉到了铜铃细微的碰撞声。他道:“八弟向来如此,夜里才闹腾得厉害。”

怡亲王道:“四哥,他死了。”

皇帝瞪大了眼,骂他混说:“他死了?”雍正皇帝怪笑起来:“那为何我写觉迷录时,总听到他的笑声?”

夜里露重天寒,风一起,怡亲王也头皮发麻地听到了铃铛响动的声音。他抬眼去看,红线缠缠绕绕,居然真像个人形。

他胆战心惊,风吹得头痛。皇帝给他一颗金丹吃,他看着他发红的面容睁圆的眼睛,到底无话可说。

他只是觉得,或许八哥真的一辈子都逃不开了。


小太监终于花了那一两碎银。

他掰开了花,一共喝了七杯茶。深秋已经有些冷了,他倒是坐在路边儿的摊子上一天一杯从不含糊。

他也不知自己还能干些什么,只想着先把这捂了数十年的银子花掉,权当给皇帝过头七。之后呢,之后。

他想起皇帝死前的样子。


他在马厩喂马,老马越吃越少,毛色也干枯起来。只是一双眼睛,柔顺且永远不会反抗的眼睛安静地看着他。

他挺喜欢它,也有些可惜。直到后来听说原来这马年轻时是一等一的暴烈性子,八阿哥亲自驯了,又交给四阿哥骑。

他摸着那不再柔软的毛发,想,原来你也会生气把人甩下去啊。

那匹马死在一个夜晚。或许是热死的,或许是老死的。皇帝很想治好它,然而它跪下去,就再也没有站起来。于是皇帝也像被抽了骨头似的,摧枯拉朽地一路向死亡奔去。

皇帝死在黎明之前,黑暗浓重地蒙蔽了那双原本狠戾的眼睛。玉佩被他攥在手里,顶珠嵌进了他的掌心。皇帝叫他来:“你真的什么也没见到?”

小太监道:“奴才昔日给阿其那擦手,看到他右手上有黑印,像是火燎的。”


八贝勒在府里生火。

玉碎的太彻底,他心烦意乱。金子被抛进火里打了,拿出来时绕在他手上,不防被烫了好大一处伤。

八福晋气他,又四处找药替他涂了怕留疤:“爷这是何必呢?”她说,有些抱不平:“原先就是他的不是。”

胤禩笑而不语,只看着那金端端整整勒在名字上,显得胤禛好不气派。

那玉被他修补得好看极了。


皇帝死了。

他想着八弟手上究竟有没有那道伤,想起来登基之后惊鸿一瞥的被他拴在腰间的玉佩。

那似乎的确是有一道金的。

皇帝写大义觉迷录,曾一度删删改改,撕碎的纸上每一列都写着胤禩这个名字。他千方百计要把他从生命里剔去,为自己织就出一个桃花源。然而不经意的语句与抹不去痕迹,无一不昭告着皇帝并非从小的宠儿,他与胤禩,曾是彼此间相互依靠的关系。

于是他没再涂抹掉过往的痕迹了。只是最终仍旧写下了情如水火,势如敌国的批语,像是要为一生做总结。

就好像碎玉到底没能还到他手里,兜兜转转,也只有七杯茶做在天之灵的告慰。


可皇帝眼前,还有金光一缕。有人走在前面为他引路,他去看时只得个浅淡影子——笑仿佛被刻在面上一般,少年郎轻巧地转过身来:“四哥。”他说:“你怎么才来?”

皇帝一怔,终于跟着他往地府去了。



FIN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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